我永远忘不了出门打工那一天,虽然时令还属深秋,故乡早上五点钟的冷风,却让我感觉到了刻骨的凉意。我跨出屋门,心里陡然生出“风萧萧风萧萧兮易水寒”的悲壮。
中专毕业转眼已半年,因为没有过硬的关系,名义上工作分在了县劳动局,但并未安排实际岗位,相当于没有工作。无数次往返劳动局,又被无数次以各种理由搪塞回来。那日,再次无功而返后,书生意气的我,一时激愤,做出了南下务工的决定。
彼时,南方是一个热得发烫的词语。内地青壮年劳动力,源源不断地奔往南方。我坚信,中专三年我学到的本领,完全可以在南方的广阔大地派上用场。
摄影:胡浩。图文无关。
与我同班的那48名同学中,15人成了公家人,端起了老一辈无比羡慕的铁饭碗。当年我考上中专时,父母是何等地欣喜啊。学习,是改变命运的机会。学习,也是跳出农门的途径。收到学校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,我喜极而泣,一度以为自己的半只脚,已经迈进了吃“国家粮”的门槛了。
谁曾想,时代变化太快,命运如此捉弄人。1997年,包分配工作已经成为强弩之末。各级单位,人满为患。贫寒人家的子弟,没有后台,没有关系,没有熟人,唯一的出路被堵死了。我们仨个被命运抛弃了的人,决定奋起反抗。我们一致选择南方,作为共同奋斗的疆场。
那时出门,工作难寻,往往先投奔亲人或老乡,有了落脚之地,再图寻工作的打算。我那两位同学,一人去了惠州,一人去了东莞,我则选择了深圳。我有一位表姨,在宝安一家电子厂上班。我手里握着表姨的地址,似乎那是我翻身改命的护身符。
母亲给我煮了10个茶水蛋,又灌上一瓶白开水,我便拎着一只编织袋出门了。如同拉杆箱是今天打工者出门时的标配一样,编织袋是九十代的一大特色。无论汽车站,还是火车站,但凡遇到带编织袋出门的,多半是前往广东、江浙、上海一带的务工者。
汽车经过一夜的奔驰,于次晨抵达宝安。天色尚未大亮,我不敢贸然行动,只好待在下车点,双臂抱紧,等待了一个小时,待天光大亮时,才起身去找小姨的工厂。
路程远本很近,但我弄错了方向,走了许多怨枉路。一路曲折,找到那间工厂时,已经八点过十分了。车间里已经烟火通明,流水线上的工人,已经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工作。
此前,小姨已经接到我将于今日抵达的电话,七点一刻,她便在厂门口左顾右盼,等了我将近一小时,上班时间要到了,我还没现身,她没请假也请不到假,只好赶回车间上班。
我见工厂大门紧闭,便向保安打听情况,他却没听到似的,爱理不理。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他。后来进了电子厂,才知道我连一支烟都不敬送,还想打听消息,门都没有。我不抽烟,可若我当时懂得这些规矩,一定会去买包烟,恭恭敬敬递给他的。
所幸,工厂侧面有一排商店。我在一家士多店找位置坐下来,士多店门口都摆了一些凳子,供工人们看电视。这是当年的一种风尚,不知是谁兴起的,在深圳开士多店的,十之八九是潮州人,像开会统一作过决议似的。
摄影:浩子。图文无关。
士多店老板倒和气,不但告诉我厂里几时下班,还讲了电子厂的情况。哪个部门最好,哪里的人最多,月薪多少钱等等。
幸好有士多店,我在门口守候的四个小时,才不觉得那么难熬。中午十二点,下班铃声响起,工人们下班了,我看到穿着蓝色工衣的工们,争先恐后地往食堂里跑。
我当时很纳闷,难道吃个饭,还要先赛跑?进了厂,才明白,每个人都想先跑到食堂,窗口有限,先排队才能先打到饭,也才能在中午多睡几分钟的午觉,下午上班才有精神。
小姨穿着工衣,戴着帽子,我一时竟没有认出她来。与小姨同行的,还有一位大姐,小姨介绍说,那是她工友,让我喊她芳姐。
小姨请我在附近的饭馆吃了饭,又问了问我的具体打算。我显得很坚决,劳动局的工作肯定没戏了,我要在南方混出个人模样来。芳姐说,工厂目前不招男工,但你有中专毕业证,比一般男孩子,有学历上的优势。我迫不及待地问,什么时候招人?芳姐笑着摇头,这我就不知道了。晚上我找阿忠找听一下,看他知不知道。
芳姐嘴里的“阿忠”,是她朋友。也是保安,上夜班。当年的保安,不像今天,是个闲职。那时的保安,是很多人羡慕的工作,掌握着查房、放行的大权。
吃完饭,小姨把我的行李带进了工厂。让我再在外面候着,待阿忠上班到岗时,芳姐再带我混进厂里去。至于住宿,小姨已经想好了,厂里的电工正在追她,她和电工讲了这事,他答应帮忙,让我在他宿舍里借住几晚。芳姐更心细,还专门借了件工衣,让我换上,以免露馅。
在小姨、芳姐、阿忠和电工的合力之下,我成了电子厂的一名“员工”,每天早上在阿忠下班之前走出厂门,晚上则在他上班之后,走进厂区。这样艰难,也让我对工作有了更强烈的渴望。
白天,我徒步去工业区寻工。见到厂门口贴着打工启事,便上门打听情况,当时,大部分工作只招女工。即使招男工,也只要熟手和技术工。我想起芳姐说的,中专有优势,可我找了几天,越来越慌乱。工作都找不到,何以言衣锦还乡呢?
找工的时间越多,我到过的地方和工厂也多起来。宝安的西乡、新安,最远还到过福永。如果不是因为没办边防证,我还会去南头。
到了第九日,那些工厂连面试的机会都不给我。垂头丧气地回厂,阿忠见到我,把我拉到一边,问我今天情况如何,我老老实实答了。他看出我的神色不对,悄悄告诉我,二车间申请招一个男普工,人事部明天就会出通知。明天你出了厂门,就在外面等着。
摄影:浩子。图文无关。
我依计而行。次晨,出了厂门,便在士多店里街着,不时注意厂门口的动静。等到九点多一点,厂里有了动静,人事部文员出来了,叫保安张贴招聘启事。启事还没完全贴好,找工的人便望风而来。
我马上起身,跑到厂门口。启事上写着招男工一名,才十分钟不到,便来了二十多个人。保安张罗叫众人排队,我前面有七八人。别处见到排队,亦速速赶来。不知不觉,面试一个普工,竟然来了五六十号人。
保安在前面收取身份证,每收一张,像瞧几眼,若看不顺眼,便退还给对方,还让他别再排队。那天的保安,是我初到厂门口那天,对我不理不睬的那个。到了我面前,我把身份证递上,他瞄了几眼,问,湖北的?我答是。那时,我真怕在这一关,就被刷下来。好在,他问了这句,便没再说什么,又去收下一个人的身份证了。
最终,保安挑了三十个人进厂面试。面试分初试和复试,先由人事文员给我们发了张试卷,算文化课考试。对我来说,这倒容易。进入复试的,有十几号人。
面试的人,换成了车间主管。轮到我时,大约看我是中专毕业,主管露出了欣喜之声,嘴上却问,中专生,做个普工,是不是可惜了?我那几天,经历了找工之苦辛,极渴望一份工作,即使是杂工搬运工,都无怨尤。也许见我态度诚恳,从面相上看,人也老实。最终,我成了那天的幸运者。
我被分在二车间,在组装拉流水线上干活。组装拉有80来人,除了打螺丝的工人,还有几名物料员,其他全是年轻女工。男女员工的占比,在1:10的样子。她们都是十八九或者二十上下的女孩,又穿着同样的工衣,我们几个男孩子,像置身万花丛中。
我的工作是打螺丝,拉长安排了一个熟手教我,特意强调,我是中专生,你得好好教哦。当时的打工者,学历普遍不高,中专学历的确有优势。不知谁传了开去,慢慢地,组装拉都知道我是中专生。
说起来,我是组装拉第一个中专生。拉长初中毕业,只有助拉是高中生。助拉和我的经历相似,她原本可以考上大学,但高考发挥失常,与大学失之交臂。她想再复读一年,可家里贫困,父亲倒乐意,但母亲不支持。她一气之下,跑来打工,发誓不混出名堂来,绝不还乡。她来电子厂才半年,就被主管慧眼识珠,升为助拉。
沾了这学历的荣光,我在组装拉很吃香,女工们对我都很和善,处处照顾我,倒是我没有想到的。
十天后,厂里发工资了。那时,大部分工厂要押45天工资,我们这家电子厂,也要押30天。我刚进厂,自然没有工资。
发工资是喜庆日,因为当晚发了工资,次日便会全厂放假。领到了工钱,工人们都会庆祝一番。厂门口的士多店和饭店,人来人往,生意格外兴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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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姨早上便和我约好,待她领了工资,请芳姐,以及保安阿忠和那个电工,一起吃个饭,以此表示他们对我的帮助。那时阿忠已经换到了白班,待芳姐领了工资,他俩便跑出去约会了。电工追小姨而不得,却偏偏包装部有位女孩子,对他芳心暗许。两人很快打得火热,拍起了施。他女友知道电工此前追过小姨,他自然要避讳,不愿意再和小姨单独见面。吃饭的事,只好往后推。
我一个人无聊,坐在宿舍里听胡晓梅的“夜空不寂寞”。那时,几乎每个宿舍里都有一台收音机。我刚去,还没买,但听到下铺的工友在听节目,我一听,也便喜欢上了。
宿舍里空无一人,突然门口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,我抬头,看到组装拉的两个女孩,你推我,我推你,想进来,又不好意思。我走出来,问她们有什么事?其中一个长发头说,听说你喜欢看书,我们想找你借本书看。
我随身带了路遥的《平凡世界》,上册已经读完了,便从床头找出来,递给她。女孩接了书,道了声谢谢,却并不走。我看出她心里有话,却又欲说还休。最后,还是另一个女孩帮她说出来的,说是借了书,为表感谢,想请我吃东莞粉米粉。
大约一周后,长发女孩把《平凡的世界》还给了我。我说,你看书挺快的呀,我下册还没看完呢,要不,我先借你看。她她却说不必了,你先看,你看完再说。说完,脸一红,转身便离开了。
我当时啥也不懂,再说,也没心思理会那些。次日上班,途中,我打完螺丝,转头一看,望见长发女孩,她见我看她,脸一下又红了,弄得我莫名其妙。
这日夜晚,我无意中翻开《平凡的世界》,发现里面竟然夹了一张纸条。纸条上歪歪斜斜写了一段话,类似的纸条,在学校时,我也见一些男女同学相互递过,长发女孩容貌的确不错,但她的字实在不敢恭维。
再且说,我那时的心思,全在工作上,自然没有给她回纸条,碰到她时,便低头匆忙离开。过了几个月,长发女孩离职了,据说,去了关内,在西丽一家电器厂上班。后来,我再没见过她。那张纸条,也早就被我烧毁了。
类似的事,也还有不少。也许在厂里待久了,熟悉了男少女多的环境,后来,我和几个女工一起去滑过旱冰。我第一次,有点害怕,她们一左一右,接住我的手,教我。滑了两个小时,我仍然学不会,但她们的步子如行云流水,我特别羡慕。可就是学不来,人各有别,这也许是天生的吧。
现在想来,那时的女孩,思想真单纯,喜欢一个人,就真心喜欢,不图才不图钱。你对她好,她会加倍对你好。组装拉上几个男工人,明明都有女朋友,但工作中仍然被宠成了宝。
工厂是个大转盘,有人来,有人走。拉长找到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,离职了。助拉被了缺,正式升任拉长。她当拉长后,推荐我为助拉。那时,我刚进厂二个来月,三个月未满,按理说,是不能破格提拨的。她极力推荐,说服了主管,让我成为了她的助手。
摄影:胡浩。图文无关。
车间单调乏味,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,特别想找点乐趣。有一回晚上加班,我看大家都倦了,便带头哼起了曲子。慢慢地,大家都跟着哼起来,声音越来越大,气氛也越来越好。而且,没有影响工作。
为此,我还专门写了一封建议信,递给主管,请求在车间配一台扩音器,在加班时,播放音乐,调节气氛,还可提高效率。主管经审慎考虑,认为可行,报老板同意后,果然在车间装了扩音器。从此,每晚加班时,都会播放音乐。
这是我为大家争取的福利,车间里的女工们自然对我更亲近了。然而,拉长不乐意了。三番几次地正告我,要有个助拉的样子,助拉虽然是个小官,到底是个官,不要整天和拉妹们谈笑风声,像什么样子。
我不解,据理力争,但她非但不听,火气更大了。那之后,我的日子便不好过了。好在下了班,女工们依然对我很好。有个姓宋的女孩则经常来我宿舍,我和她讲《平凡的世界》,讲孙少平。慢慢地,我讲起了我的梦想。她仰着头,一脸崇敬。
在电子厂待了半年,小姨告诉我,她朋友的厂招一名技术员,要求中专学历。她让我去试试,我请假去面试,真的通过了。小姨很高兴,叫上芳姐阿忠,为我祝福,也算为我栈行。我想起拉长,觉得应该向她表示感谢,喊她一起去。她同意了。
席间,大家喝酒,唱歌,很开心。拉长喝了三瓶啤酒,有点不胜酒力,走路有点摇摇晃晃。小姨让我扶住她,别摔跤了。那时,是夏天,拉长穿一身黄色裙子。她走得很慢,我只好陪着她。
走着走着,我们落在了最后面。“你可以抱一下好吗,就一下?”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,显然喝多了。我不敢看她,当然更不敢抱她。我们站在原地,大概静默了一分钟,她说:“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,祝你前程似锦。”她转身离开,一点都不像喝了酒的样子。
摄影:浩子。图文无关。
到了新厂,安定下来后,我想起这段故事,觉得伤了拉长的心。原本想去找小姨时,看看她。又害怕见面时,说不清楚。于是提笔给她写了一封信,我等了三个月,也没等到回信。
那年年底,我去看小姨,在厂门口碰到原来拉上的工友,问起拉长的事。工友说,她在你离开二个月后,也离开了。
我时常这样假设,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,我会满足她的愿望,拥抱一下她吗?
老实说,如果是现在,我一定会上前抱住她,但当年当时的我,没那个胆量,也没那个心思。
只是不知道,她会不会还记得人生旅途中,有这么一个片段?
胖爷专注于非虚构纪实,每篇打工回忆录,短则5000-6000字,长则10000字。本文由朱达成口述,胖爷撰稿。欢迎大家与胖爷联系,讲述您的精彩人生。关注胖爷,和胖爷一起回忆激情燃烧的时代风云。欢迎投稿,欢迎关流,私信必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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